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
“每”,无时不怀矣。
“孤城”,白帝城。
夔府是个孤城,它周围没有其他城市。
诗人独立孤城之上,由昼到夜而望。
前一首以“暮”字结,这儿以“落日”起。
唐人诗每用“秋”字必以“暮”字相对,秋乃岁之暮,暮乃日之秋。
都作伤心字来用。
“落日斜”装在“孤城”下,尤为悲伤。
恍然可见诗人独立孤城中,又在孤城夕阳中。
上一首明说夔州寄寓,却不道出“夔府”二字。
这儿特揭“夔府”以冠之,说明身在夔府,心在京华。
从这儿到最后,一气贯之。
长安又名北斗城,夔府在南,故依南斗以望。
“北斗”是北斗七星,其中前四星是斗魁,后四星是斗柄,斗柄的位置随着天空星斗的运行随时都在变化,而斗魁的前两个星星却永远都指着北极。
杜甫远在夔州望不见长安,可是他说,我的心灵循着北斗的方向去追寻我日思夜想的长安。
依斗望京,这一句是“八章之骨”。
重章叠文,不出于此。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听猿”一句应夔府,“奉使”一句应京华。
赵云《宜都山川记》:“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行者歌曰:巴中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王洙《荆州记》曰“巴东三峡长,猿声啼至三声,闻者垂泪。
”因遥望京华落日,故闻猿啼而下泪。
望京华,故叹奉使之无期。
“虚”、“实”相应,见听猿则实,奉使则虚。
上一首泪在他日,这一首泪在今日。
这一句妙在“实下”的倒装句法,如写成“听猿三声实下泪”,则平铺直叙,无感人之力。
而“听猿实下三声泪”,则重在“实下”二字,是确确实实的下泪,下如何之泪,则前人所传“猿鸣三声泪沾裳”属实矣。
这里边,写出了一种亲身经历之后的真切的感觉。
“八月槎”,晋张华《博物志》、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均载,汉张骞奉命出使西域探河源,乘槎经月,到一城市,见一女在室内织布,一男子牵牛饮河,因带回织女送他的支机石。
后以其事问严君平,君平说:“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正相合。
支机女,即织女,仙女。
银汉,天河,传说天河与海通。
仙槎,进入天河的仙船。
杜甫《夔府咏怀》:“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张骞。
”也是用这个典故。
“奉使虚随八月槎”,言张骞乘槎曾到斗牛之间,今时已秋,而不得归,则八月乘槎之事成虚矣。
杜甫在成都曾入西川节度使严武幕府,严武推荐他为检校工部员外郎。
严武是朝廷派出的地方军政长官,可称“奉使”;节度使任满后要按期还朝,可比那“八月槎”的来去不失期。
严武早晚要回到长安,杜甫认为自己有一天也能够跟随严武回到长安。
可是他怎么能够想到,严武死了,自己回长安的愿望也落空了。
现在的时间也是秋天的八月,现在他也是在水上漂泊,可是他仍然滞留在蜀中。
所以这个“虚随”,有一种计划落空的悲哀。
这是隐指诗人不得归去。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画省,也叫粉署。
省署以粉画之,称为画省,在汉代指中央办公机构的尚书省。
但唐代中央办公机构分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则杜甫当初在长安供职的门下省似亦可循汉代尚书省之例美称为画省。
汉代尚书省的墙上都画有古代名人的画图,办公室有专人负责香炉熏香,唐代的中央办公机构亦当如此。
这是杜甫回忆当初在长安任左拾遗时的经历。
但他现在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所以是“违”。
“伏枕”是说他现在的衰老多病,杜甫还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舟中伏枕》。
也有人认为,“伏枕”是指他当初在左省值宿,所以那仍然是回忆他在长安的生活。
山楼,夔城楼。
城上齿形的女墙叫“堞”,刷上白色就叫粉堞。
笳,边人卷芦叶吹之,以司昏晓也。
“隐”通“殷”,是形容一种声音响起来的样子。
《诗经》的《国风》里边有一篇《殷其雷》,就是形容雷声的震动。
这里是说在高城城楼的女墙之后,听到有吹笳的声音。
吹笳的是什么人?在这里应该是那些远离家乡在山城戍守的兵士。
唐朝有吐蕃为患,而四川与吐蕃邻近,所以是有军队戍守的。
画省,应京华。
山楼,应夔府。
以多病伏枕故违画省,闻悲笳之声隐于山楼。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这二句写扁舟出峡,时节屡易。
“请看,已映”四个字值得把玩。
请看石上,是月之初出;上照藤萝,已映洲前,是月之渐升,下照芦荻。
感慨之久,不觉移时。
意思是刚才方见日斜,现在请看石上之月,已映照在江边沙洲前芦荻花上,一夜已经快要过去了。
这首诗章法严密:从白天写到日暮,从日暮写到天黑,从月光的移动写出时间的消逝。
这是时间的结构。
另外还有一个空间的结构:第一首几乎全是写夔州的秋天,只有“故园心”三个字遥遥呼唤了长安;到第二首中,“每依北斗望京华”是长安,“画省香炉违伏枕”也是长安,对长安的怀念开始一点点地增加。
杜甫不是只用理性来安排他的结构,他是随着他感情的感发来写他对长安之思念的。
从现实夔州的秋天一直写到心中往昔长安的春日,杜甫的描写既反映了现实又超脱出现实。
他不被现实的一事一物所拘限,就好像蜂之酿蜜,那蜜虽然采自百花,却已不属于百花中的任何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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